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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不好写。我几次动笔都叹口气放下了。写屈原的困难在于,我们不知道哪些东西是他的,哪些东西不是他的,这不仅指他的作品,也指人们指认给他的那些思想、性情、性格。是的,屈原是一个“箭垛式人物”(胡适语),我们后人附会给他的东西太多,在中国古代人物中,没有一个人像屈原那样,被后人随己意或随时代需要而加进去那么多东西。我们固然可以因此说,屈原是一部大书,每个读者都可以从中读出自己的东西,每个读者都可以按自己的理解与逻辑来认识屈原,但屈原也因此面目全非,或千人千面,如同一千个读者的一千个哈姆莱特。屈原的生平留给我们太多的盲点与疑点,为他作传的司马迁情绪激动,心潮起伏,不能心平气和地记录他的身世行踪,大段的主观抒情议论占据了不长的篇幅。司马迁可能意识到,对于屈原来说,他的精神远比他的生平事功更重要。由此,后来的屈原研读者只在乎自己的理解能够自圆其说,不自相矛盾,能构成一个可理解的自我体系。这样做事实上也并无不妥。历史的本体本来就是不存在的,不可复现的,存在的只是我们对历史的认识,更何况疑窦丛生的屈原?韩非曾疑惑地说,孔墨死后,其不同的后学都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谁能定孔墨之是非?我们也可以说,屈原不可复生,我们谁又能定屈原之是非?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屈原,屈原的内涵也因为有了这些附着,而越来越丰富,其影响也越来越深巨。所以,我们也可以说,屈原是一个滚雪球式的人物。
我觉得,屈原之影响中国历史,不在于他的思想,也不在于他的事功。这两点他都不突出。他的思想—美政,在《离骚》中也只有“举贤而授能”、“循绳墨而不颇”以及效法先王几条,空洞而且没有原创性。他的事功更只是昙花一现,还没开始便夭折。以至于在先秦典籍中根本就没有他的名字。赵逵夫先生独具只眼地在《战国策·楚策一》“张仪相秦谓昭睢”一节中,考证出该段文字中的“有人”即是屈原,从而证明了先秦确有屈原其人。但这也恰好证明了屈原在先秦之无名望无影响,以至《战国策》中以“有人”来代称他。如果没有他精彩绝艳的楚辞,他极可能淹没在历史的尘沙之中,连同他的痛苦、不幸与委屈。
屈原之影响后代,乃是因为他的失败。这是个人对历史的失败,个性对社会的失败,理想对现实的失败。屈原在他的作品里(主要在《离骚》和《九章》里)淋漓地展现了这种失败。可以说,在中国历史上,这是第一次有关独特的个人与社会、历史发生冲突并遭致惨痛毁灭的记录。在此之前的诸子及所谓儒家的六经,都只是对所谓社会秩序、历史规律的认知—包括价值认同,并没给独特个体及个性留多少余地,而《诗经》中的为数不多的个性痛苦(指个体在社会体制中的感觉记录)也因“怨而不怒,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而黯淡无光。比屈原稍前的庄周已经看出了个性与社会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和冲突的必然性,同时他也悲观地认识到,在这场正面冲突中失败的一方只能是个性,故而他避开了社会冷酷的锋芒,避免与之发生冲突,他几乎是不战而退。而比屈原稍后的荀子(注意这三人都与楚文化有关系),则是通过对人性的否定,进而否定个性,否定独特个体的道德价值,或者说,否定个体在社会秩序之外的独立价值(请参阅韩非子一篇)。唯独屈子,既要坚持个性,又要坚持以自己的个性去改变世界,以个性的温热去融化那冷酷的秩序。因此,他的失败是一次意味深长的历史事件,也是人类永恒的悲剧。甚至我们可以把他的作品看成是有关人类自由、幸福的启示录。
他以至善至美的古圣贤作自己立身行事的榜样—天真的屈子并不知道,这些古人的“至善至美”往往只是后人的想象甚至是有意的欺骗,他更不能知道,至善至美往往便不能与现实并存,因为至善至美往往便不能宽容。聪明的庄子看穿了这种历史骗局,他推倒一切圣贤,把他们通通置于他的戏侮之下。犀利的韩非更是从唯物的角度拆穿儒家的美化,把古人推下神坛。而屈原对这些道德幻象则是真诚的信奉,甚至还把自己看成是古圣人的影子,并把自己当成是古圣人意志的现世体现者。由此便出现了这样的结果:他把君主应当“效法先王”的命题(这也是稍前于他的孟子的主张)不经意地就变成了君主应当“听信贤臣”,应当对贤臣信任、重用,守信而不改。因为这样的臣子就是先王意志的化身。“先王”由一种抽象的精神传统具体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与君主对峙。屈原就是这样与楚怀王对峙着。当然,与孟子一样,他不能明白的还有,道德模范式的圣人及其个人魅力决不是现行体制的对手!所谓的“法先王”,不过是一种幼稚而天真的愿望而已!
当楚怀王背弃“成言”,“悔遁而有他”(《离骚》)的时候,屈原才发现,“君可思而不可恃”(《惜诵》),这时他感受到了个人在体制中的委屈与孤独。《惜诵》一篇所倾诉的就是这种委屈与孤独。甚至他认定一国之中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他慨叹“人之心不与吾心同”(《抽思》),至此,他就把自己放在整个世界的对立面去了,不仅是一个壅君,几个奸臣小人,而是所有人。一个人站到所有人的对立面是什么结果?可悲的是,屈原在为大多数人谋福利,但大多数人并不能对他援之以手—姐姐骂他,不支持他,还要他屈服;太卜郑詹尹很有分寸地缄口不言;渔父甚至对着他“莞尔而笑”,唱了一曲“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来讽谕他,然后是“不复与言”。在别人的眼里,他太固执,太钻牛角尖,不容易对话与沟通。屈原就只能死在孤独之中,死在壅君的昏愦、奸人的险恶以及大众的沉默中了。
忽反顾以流涕兮,
哀高丘之无女。
《离骚》中的“求女”,就是“求知音”,而“无女”当然也就是无知音。屈原笔下的“求女”都是失败的。屈原的知音在后代,而不在当代。他的最早的知音大约是贾谊,一个年轻有为而又多愁善感情绪不稳的书生,天才政治家,当然也同屈原一样,是一个失败者。当他被贬为长沙王太傅时,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后来司马迁把他两人合传,不同时代又无学术承传而合传,除《刺客列传》《游侠列传》外,仅此一例。显然,这三种传记,都取的是精神上的承传,际遇的相似。我有时犯糊涂,不知道司马迁是因了贾谊的遭际像屈原才把他续传在屈原的后面呢,还是因了要传贾谊才想起此前还有一个更哀婉动人的屈原。我觉得后一种可能性大一些。是贾谊的追悼使屈原回到了人间。而此时,距屈原自沉汨罗,已是“百有余年”了。
屈原也缺少孔墨孟荀等人的达观。他毕竟不是冷静从容的哲人,他是诗人。同时,他也缺少他们曾经有过的苦难磨炼。
当屈原二十岁行冠礼作《橘颂》时,他是何等儒雅自信,前途远大。而孔孟等人此时还在社会底层挣扎,受尽白眼与辛酸,因而他们有韧性。他们不像屈原那样高贵,孔孟都干过一些贱人才干的“鄙事”,当过吹鼓手、委吏、乘田,被人从宴席中赶出来,而墨子本来就是“贱人”。
而屈原,他纯洁无瑕的贵族血统与心性使他无法面对失败。在失败面前他不能沉默,不能隐忍,不能迂回,不能无闷。他呼喊,他叫屈,他指责,他抗争,于是他得到的是更大的打击与蔑视,是别人对他的彻底的失望。
他掸去灰尘,保持自己的皓皓之白。他凛然地站在邪恶的对立面,与他们剑拔弩张。一点也不含蓄,一点也不躲闪,一点也不讲策略,他怒形于色。他给对方看他的伤口,以便对方知道他的仇恨与报复心切。他由此遭到邪恶的全面彻底的攻击。邪恶无法容忍他的存在,因为他把自己摆在与邪恶你死我活的对立面上,邪恶即使仅仅为了自己的活,也要让他死。
而屈原的伟大与可贵也正在这里:
他不理解邪恶与不公。他无法和他们和平共处,哪怕是虚与委蛇。他谨持着他理想的绝对纯洁。是的,他至死也不曾丢失一寸土地。他是代表独特个体而与社会宣战的最伟大最惨绝人寰的战士。因为他的绝不让步,这世界有可能免于全面堕落。
而他的这种行为必然会遭到一些孱头式的批评。比如扬雄与班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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