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写出“养在深闺人未识”这个题目,我是在说,儒家学说到了荀子,如同深闺美人一般,初长成啦!春心动啦,可以嫁人,相夫教子啦。嫁谁呢?当然是嫁与帝王家。相夫,就是相帝王,这“相夫”之“相”与“宰相”“丞相”之“相”是一个意思。“教子”教谁呢?教化人民啊。官为父母,民为子女,视民如子嘛。当然,更下之,则民为禽兽,如此更需驯育,教民也就成了“牧民”的重要手段:先驯化之,然后再驱使之。汉代官职中,“牧”,就是把民当禽兽“牧”,生而野性,何以能牧?当先教之。以何教之?以荀子思想。“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诗·桃夭》),荀子思想确实很宜帝王之家。班固言儒家:“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汉书·艺文志》)果然!“相夫教子”—相人君教百姓—这是儒家几千年来的传统角色。
可以这样简单勾画一下春秋战国之时的儒家人格史角色史。孔子是没落贵族中流落到市井中去的,不谙世情一片天真的子弟。他有一种高贵的品性,近乎淳朴的品性,他也有着贵族的爱好与教养:音乐、艺术、射、御、《书》《诗》《易》……但他不得不在市井中厮混,从而对下层人民有了了解与同情,并在此基础上,创立了他的“仁者爱人”的仁学思想,大同思想。但他骨子里仍是日日盼望着回到他以前的圈子中去,所谓的“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真是他的朝思暮想,当然也是他这个“逸民”的一片痴心在妄想。所以,他如同曹雪芹“秦淮风月哭繁华”一般,哭东周,哭周公,哭曾经郁郁乎文哉而如今又飘落殆尽的周文化,哭历史背弃的一切,哭他失去的一切。他所做的,是对前代文化的整理与保存,好似在收拾后事一般,既严肃恭敬,又满怀凄凉。他打开积满尘土的竹简,在几百年积累的文献中分类、编排、抄写、揣摩,一边叹息流泪,一边孜孜矻矻,忽而拍案惊奇,忽而仰天长叹。他敢情是在做着一个大大的复辟梦,而他的学说,则真真是一本厚厚的变天账。天可怜见。我老是这样想象他:在深夜,飙风四起,风声鹤唳,四野一片漆黑,他用他苍老的双手,小心地围拢一枚烛光,使它不至熄灭……
到了战国中期,孟子,流浪既久,那种皈依的情怀早已随时光的流逝而消磨干净。他不再是高堂老屋中的被迫出走者,失去主人身份者,远远的艳羡者,他是来去绰绰自由的客人了。他是那行空的天马,独来独往。与他同时代的庄子表现了与他同样的对自我身份的感觉,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一而不党,命曰天放”,好一个“一”,好一个“不党”,好一个“天放”!他们是天民,以放为天,天下之大,绰绰有余裕,何施不可!所以,他们的天性,是如此的自由解放!孟子自称“天民”,且是“天民之先觉者”,他追求的是“天爵”,他与旧贵族,已判然而划出界限,他既不属于上层的流裔,失势者,又不属于被人治的“治于人”者。在齐国,他只做客卿,“不治而议论”,除了“议论”,什么也不干,不愿成为官僚花名册中的在册人丁(孔子却是做过大大小小好几任的官),他自诩为“王者师”,是来教导他们,教训他们走正道的。若是那些不肖的王们不配他的教导呢,他就满怀失望也满怀轻蔑地转身走开,不吝去留。他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大丈夫。这是吾中华民族人格史上最光辉的一段,是中国阳刚之气最充沛的一段。
再后来,便是荀子了。从惶惶的贵族没落少年到特立独行的大丈夫,到荀子,竟突然蜕变为一个端庄明慧的淑女,循规蹈矩的君子。端庄明慧的淑女是做妻妾的好人选,循规蹈矩的君子是做臣子的好材料。写到这里,聪明的读者会觉出我对荀子的极大不满。是这样的,我老实招认。但这是事出有因的,你看他《成相》篇中的宣传鼓动诗:
曷谓贤?明君臣,
上能尊君下爱民。(其五)
辨治上下,
贵贱有等明君臣。(二十五)
明于君臣之分,谨守臣道。臣道是什么呢?就是区分贵贱上下,以“礼”的秩序安顿天下,然后自己上尊君,下爱民,做一个忠心耿耿勤于事务忠于职守的幕僚。
臣下职,莫游食,
务本节用财无极。
事业听上,
莫得相使一民力。(四十六)
守其职,足衣食,
厚薄有等明爵服。
利往(唯)卬(仰)上,
莫得擅与孰私得。(四十七)
读起来平平仄仄,可摇头,可晃脑。乒乒乓,乒乒乓,不要游食要仰上。且慢摇头晃脑地陶醉罢。不要“游食”,而要忠于一个主子,利唯仰上—一切生活来源须仰仗主子的供给。这样,“守其职”的幕僚,也就可以得到赏赉,“丰衣足食”了。不需要也不能去擅自搞一点“私得”。从主动方面看,自愿去做笼中鸟池中鱼,这种人格与孟子、庄子差别太大,不可能让我尊敬;从被动方面看,荀子竟然要从剥夺经济独立权着手,来剥夺人的思想独立行为自由,这够狠的。读这样的句子我也不可能对荀子有好感。更要命的,他竟然还兜售“持宠处位终身不厌之术”,这实在是古典的厚黑学了:
主子尊重自己使自己富贵呢,就要又恭敬又逊退;主子信任宠爱自己呢,就要懂得谨慎和谦让;主子专任自己呢,就要又拘谨又周详;(万不可张狂),主子接近自己呢,就要恭敬顺从而不邪妄;主子疏远自己呢,就要忠贞纯一而不违背;主子斥退自己呢,就要满怀畏惧而不能怨恨!地位高贵了,不能奢侈浮夸;受到信任了,不能惹起嫌疑;权力很大时,不能擅自专权。财利到来时,要觉得自己的善行还不足以获得,要先表示谦让之意,然后才去接受。福事到来,要和悦地去处理;祸事到来,要稳静地去处理。富了,要广泛布施;穷了,要节约财用。可以处贵,可以处贱,可以处富,可以处贫,可以被杀掉,而不可以做坏事—这便是保持尊宠、守住官位,终身也不被废弃的方术!
[原文:主尊贵之则恭敬而撙,主信爱之则谨慎而谦,主专任之则拘守而详,主安近之则慎比而不邪,主疏远之则全一而不背,主损绌之则恐惧而不怨。贵而不为夸,信而不处谦,任重而不敢专。财利至则善而不及也,必将尽辞让之义然后受。福事至则和而理,祸事至则静而理。富则施广,贫则用节。可贵可贱也,可富可贫也,可杀而不可使为奸也。是持宠处位终身不厌之术也。(《仲尼》)]
你看这种语气、人格,与孟子、庄子,有多大的距离?这真正是乡愿,是工媚暴政大盗的乡愿;这真正是妾妇,是被孟子斥责过的,“以顺为正”的妾妇之道!
你再看他在《臣道》篇中论为臣之道:
事奉君主却不顺从的人,是不敏捷的人;敏捷而不顺从的人,是不恭敬的人;恭敬而不顺从的人,是不忠的人;忠诚而不顺从的人,是不能成事功的人。能成事功而不顺从的人,是没有德行的人。
[原文:事人而不顺者,不疾者也;疾而不顺者,不敬者也;敬而不顺者,不忠者也;忠而不顺者,无功者也;有功而不顺者,无德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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