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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正始之后,是元康。杀戮依然凶残而频繁,并且那带血的刀锋最终指向了司马氏家族内部。这期间的文人有所谓的“三张二陆两潘一左”,有什么贾谧的“二十四友”,还有那由当代豪富、才情也勃发的石崇主持的、盛极一时热闹非常的“金谷诗会”—西晋的皇室虽然没有文化与教养,其开国之初的文坛倒也热闹。连刘勰也赞美说:“晋虽不文,人才实盛: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岳、湛曜联璧之华;机、云标二俊之采;应、傅三张之徒;孙、挚成公之属;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文心雕龙·时序》)从人数而言,从声势而言,从文的自觉与作品的数量而言,不仅为一时之盛,而且可以说是超越前代了。
但非常可惜的是,文学是以质量胜而非以数量唬人的。与建安、正始的凛凛风骨飒飒风力比,元康之际的作家们很像是文学市场上的赶集者、打群架者、卖弄风情者。而在政治上,在为人上,他们的表现更为糟糕,完全是孔子所鄙视过的“患得患失”的“鄙夫”: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论语·阳货》)
是的,为了“得”,他们争;为了保住所得,他们也往往真是“无所不至”,不择手段。他们的才华可能并不比前代诗人差,但他们的心胸与境界和他们朝廷的道德水准一样,和前代有不小的差距。他们的创作,既是炫耀自己的才华,展示自己的才华,却也因此糟蹋了自己的才华。他们大量制作拟诗,拟古人,拟乐府,拟形式,拟题材,这表明他们对现实生活的规避。对现实生活而言,他们是一群超级驼鸟。更可怕的是,他们对现实感受能力的退化与丧失:他们已经无法在现实世界中找到感动与感触了,从而现实生活中的苦痛与欢乐便从他们的文学题材中消失了,现实生活竟然不再是他们文学的对象。他们把文学雅化了,把文学变成了象牙塔中的智力游戏,而文学创作则成了一种与古人和与朋友之间的智力竞赛。比如陆机,在他的所有作品中,我们找不出他经历过的众多社会政治大变故的影子,倒是找出了一大堆的拟诗。他的生活是那么一团糟,危机四伏,朝不虑夕,但他的诗却那么超然,他那么矜持地表现自己趣味的高雅和智力的高超,大家只要去读读他的《文赋》及《演连珠》等等,就可知我言不虚。
对了,除了拟诗,还有朋友之间的唱和。是的,这也是一个唱和诗大量涌现的时代。他们需要在不断的唱和中给自己壮胆,更兼吹吹拍拍,把彼此都弄得舒舒服服。文学,在他们看来,是一种贵族化的修养,是他们贵族沙龙的身份证,“金谷雅集”与“二十四友”都是有门槛的,只有会玩文学这一手的,才能厕身其间。他们既有着曹丕曾经批评过的“文人相轻”的毛病,又染上了更可恶的“文人相拍”的恶习,拉帮结派,自造声势,自抬并互抬身价。他们的才华就在这些近乎无聊的互相炫耀中被葬送掉了。
二
《诗品》评张华诗云:“儿女情多,风云气少”,“巧用文字,务为妖冶”。实际上这可以看作是此时作家的普遍习性。张华在那时代算是木秀于林的人物了,他的文学趣味尚且如此,何况他人?悲怀壮烈的功业感慨没有了,哀感流涕的忧生之嗟也没有了,一切都在转向麻木与平庸。道德的麻木与思想的平庸往往是孪生的时代之子。这确实是一个麻木与平庸的时代,没有大思想家(倒有几个鬼聪明式的沾沾自喜的人物),文坛上也没有大作家(有的是一些小白脸式的风流才子)。没有大思想家大作家的时代是黯淡的,寂寞的,无个性的,大家都在追求平庸中的小玩意儿,小花样,并沾沾自喜。
“儿女情多,风云气少”,这是思想上的转变,一变而为无志向;“巧用文字,务为妖冶”,这是兴趣上的转变,一变而为没出息。可以说,他们都是在掩耳盗铃式地小心避开伦理上的痛苦,而沉入感性形式的欢愉。但无道德痛苦感的人是无道德感的,没有良心的刺痛也不会产生责任心,试图避开伦理上的痛苦必然降低他们作为作家的价值。因此,他们中的大多数,不独不让我们尊敬,甚至连同情也勉强了,虽然他们的遭遇甚是悲惨—死于杀戮的就有张华、陆机、陆云、潘岳、石崇、刘琨等等。但除了张华与刘琨外,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是为了正义而死,甚至也不是为了他们自身抱持的价值而死。也就是说,他们是不专一的无执著的,除了张华、刘琨等极少数几人外,他们遭遇的悲惨使我们惋惜,但他们人品的卑贱也让我们厌恶。可以说,这简直是一个“一塌糊涂的泥塘”。
这些作家中,在艺术上可以称得上是阮籍《咏怀》诗的继续的,只有左思。而能够在思想与人格上与阮籍、嵇康相比的,则一个也没有。他们既没有阮籍的深度,更没有嵇康的强度。他们拒绝痛苦而追求享乐,不愿让思想在痛苦中沉潜,不愿让人性在苦难中淬炼,哪里能来深度?他们不愿有道德的坚持与不妥协,哪来的强度?文的自觉有了,文人—知识分子的身份自觉却没有了。古代士人的那种“仁以为己任”、“以道自任”的精神,没有了,汉末党锢群英们身上表现出来的救世精神与道德崇高,到了这时,终于扫地以尽。
我们举陆机一段论“死”的文字,看看他们是如何小心地避开恐惧与痛苦,为自己寻找心理安慰的:
夫死生是失得之大者。故乐莫甚焉,哀莫深焉。使死而有知乎,安知其不如生?如遂无知焉,又何生之足恋?(《大暮赋》)
这显然是对生(生存现状—社会现实苦难)的委婉控诉。但他的着力点却从这一层上滑开去,而滑入自我安抚中了。他们确实有拒绝对象而热衷自慰的倾向。这一时代的作家大都是宁愿自欺欺人,也不愿直面惨淡人生的。
如果说,建安作家有志气,他们志深笔长,慷慨多气;竹林名士有思致,他们满怀忧生之嗟,愤怨之情;那么,西晋的名士们则既无志,也少思。这是一个没有志向也缺乏思考的时代,他们随世道之波逐流,与政治之舟沉浮,听欲望之令蹉跎。他们哪有反思的闲暇?黑暗的现实不但不能激发他们的志向,反而勾起了他们的欲望。人欲淹没了人心,思想便成了多余的与可笑的。在那浮华世风的浸染之中,以身殉利还来不及,还要什么思想!
建安时期,曹操有“对酒歌,太平时”的理想,司马氏“三祖”(司马懿、师、昭)包括晋武帝司马炎有什么?曹操有“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的悲天悯人,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壮美情怀,司马氏又有什么?他们只有杀戮与权欲!以杀戮来满足权欲,是这个家族(可能司马炎在杀戮异己上,与乃祖不同,显得比较宽容)的祖传心诀。这是一个政治毒瘤一般的家族,一个反人类的家族。这个家族从杀政敌杀异己起家,到家族自相残杀的八王之乱,他们一直在嗜血。
这样的政治实体还有什么政治信念与理想?于是,自上而下的,肉欲之徒取代了慷慨之士,西晋的政坛成了饕餮天下的餐桌,百姓成了鱼肉,而西晋的文坛竟然毫无文学的良心,反而跟在嗜血的权贵之后啜食其残羹冷炙,并以此作为他们的世俗追求。而“文学”,则只是他们的“玩艺儿”。
“竹林七贤”本来就是一个偶然相合终当必分的松散群体。现在有人怀疑这个称谓及其所指称的集体在当时是否真的存在,很有道理。嵇康、阮籍这样的真名士,与山涛、王戎甚至向秀在人生态度上有着极大的区别。嵇、阮不特反对司马氏,他们还有着对世俗富贵的蔑视。这可能是他们与山涛等人的最大最本质的区别。阮籍《大人先生传》言:
故与世争贵,贵不足争。与世争富,则富不足先。
他追求的是“超世而绝群,遗俗而独往”。嵇康也宣传“外荣华而安贫贱”(《答难养生论》)。应该说,他们二人,在思想境界上,是相称的。
而那个被嵇康绝交的山涛何许人也?他早年即对其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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